“其实陛下早在三年前便已经开始了布局。”
清香袅袅的书房中,谷梁这句话饱含着赞叹和失望的复杂情绪。
裴越微微挑眉道:“三年前?”
谷梁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盖子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饮了一口之后,话锋一转问道:“越哥儿,你觉得应当如何评价陛下这个人?”
两人之间早已不需要任何试探,故而裴越没有往深处想,稍稍思考之后回道:“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谷梁略显意外地说道:“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好皇帝不等于就是好人。”裴越先给出自己的论断,然后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坦然道:“陛下勤政爱民,轻徭薄赋,重视科举和农桑但是并不排斥商贾,相反着重收取商税充盈国库。实话实说,我极少见到如此英明的皇帝。”
他笑了笑,略带一丝怅惘道:“至于吏治方面,朝堂上那些官老爷们不论品行如何,至少不欠缺能力,尤其两府执政足以称为一代名臣,陛下也给了他们足够的信任。”
谷梁定定地望着裴越,悠悠道:“你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这很好。”
裴越心中一动,轻声问道:“伯伯是想说,陛下其实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
谷梁语气复杂地说道:“如果不讨论他当年和王平章联手做的那些事,只看他登基之后的一举一动,这个评价并不过分。我知道南境之战结束后陛下的打压让你心里很不舒服,可是如果设身处地的想想,你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手下有一个年仅十九岁就能战无不胜的勋贵,你会怎么想?”
裴越微微一怔。
顺着谷梁提供的思路想下去,倘若自己是年近五十的天子,朝中有这样年纪轻轻的一等国侯、京营主帅,而且他在军中人脉极其广阔,同时还有点石成金的能力。
只要朝局稍有动荡,这样的人难道不能乘风而起?
裴越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类似盛端明的好人,如果真有那样的状况,恐怕他也会痛下杀手。
谷梁沉稳地说道:“我不是在替陛下说话,只是想说明他对武勋采用的手段较为温和,无论是对王平章亦或是你,杀性没有中宗皇帝那么重。”
裴越对此深以为然,开平帝的老爹才是真正的狠人,将楚国府冼家杀得血流成河,连谷梁的父亲谷豪都没有活下来,一番连消带打重创开国公侯的势力。
谷梁继续说道:“虽然陛下的手段相对而言比较温和,但是他绝对不会停止对军中格局的调整。咱们大梁军方势力错综复杂,其实是开国时遗留下来的问题。高祖立国之时,大梁的疆域没有如今这般广袤,外敌虎视眈眈,武勋的存在和壮大不可避免。”
裴越颔首道:“其实一直到现在也是如此,西吴的威胁从未消失,南周又必须收复,大梁武将的地位比起前魏高出许多。近百年来,天家和勋贵集团一直处于相互依存又持续斗争的状态。”
“便是如此。”
谷梁眼中微露倦色,喟叹道:“高祖朝暂且不论,从太宗到中宗,这两位帝王持续不断地削弱开国公侯的实力,但是这种削弱又不能太彻底,因为天下尚未一统,还没到马放南山的时候。等到今上即位,终于找到机会逼退定国公裴贞。”
裴越心中升起一抹明悟,大致明白谷梁最先的话头蕴含的深意。
谷梁苦笑道:“陛下重用王平章一步步清洗开国公侯在军中的影响力,然后又用我和路敏来对抗王平章。其实他已经快要成功了,等到王平章退下或者老死,大梁延绵近百年的军阀问题终于要在他手里划上一个句号。”
“好深远的算计……”裴越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谷梁神色复杂地说道:“无论路敏还是我,都不具备王平章的根基,而且方才我说过,陛下早在三年前就开始对我的未来进行布局。”
裴越微微皱眉道:“伯伯是指成京行营节制?”
谷梁点头道:“没错,当时他将我调去南方,表面上是升职,实则让我丢掉了经营许久的京军南营。纵然我带走李进留下魏宵,也只能最后帮你一把。不到两年时间,他又将我调入西府任军机,同样是高升,可是这样频繁的调动让我根本无法培植得力的心腹。”
裴越心中微微一震,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叹道:“只要最后一个军头王平章倒下,大梁就不会再有能够轻易动摇君权的勋贵。”
“是啊,百年难题,一朝化解。”
谷梁面色复杂,既有几分不甘,同时并不掩饰对开平帝的敬佩。
分析完皇帝的心思之后,他终于说起裴越如今面临的局势:“如今伱应该清楚,陛下为什么要对付你,以及将要如何对付你。短时间内,你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北营主帅的位置上,就算你拒绝赐婚的安排,他也不会直接动杀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至少会解除你的军权,顶多给你一个襄赞军机的名头。”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伯伯,早在回京之前,我已经着手安排一些应对措施。”
接着他将在南境时与席先生的商议简略说了一遍。
谷梁认真地听着,在裴越说完后沉思良久,脸上渐渐浮现赞许和欣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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