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龙袍用料精致针脚绵密,显然不是临时赶制而成。
十天前,冼家亲卫在冼小石的率领下赶回永和县大宅,护送这件早在一年前开始缝制的龙袍来到博阳府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整套仪仗,虽说规制不够宏丽,至少也能撑一下场面。
冼春秋痴痴地望着龙袍,思绪仿佛回到数十年前。
长子冼恒汉站在一旁,见状不由得泛起几分忧愁。
“三十九年前,为父离开京都来到天沧江畔,赴任尧山大营主帅一职。那一年为父二十六岁,虽然比不得年方弱冠便晋国公之爵的裴越,但也算得上人中龙凤青云直上。然而为父心中无比苦闷,你可知道为何?”
冼春秋终于收回目光,脸上的热切之色渐渐褪去。
冼恒汉其实从未踏足过北梁京都,最远处不过是钦州地界,因为他是冼春秋南渡之后娶妻所生。不过三十年来岁月流转,他对当年的故事亦有所了解,闻言便恭敬地道:“因为父亲胸怀大志,离京乃是被迫离开权力中枢。”
冼春秋不置可否,缓缓道:“为父只是不明白,定国公裴元为何要那样做。”
“太宗皇帝生前那几年昏庸无道,若非祁阳长公主居中转圜安抚人心,大梁早就天下大乱。原本以为祁阳能够以监国摄政之身平稳过渡,没想到最后皇位落在中宗手里。当时我便对裴公爷说过,中宗不及公主多矣,若让他顺利掌权,武勋亲贵必然遭到极其阴狠的算计。”
“裴公爷不相信,将我打发到尧山大营,后来果然如我所料,先是祁阳被逼去皇陵守孝,然后朝堂框架被中宗拆得七零八落。次年,楚国府谋逆大案爆发,冼家数百口惨遭屠戮,存活者寥寥无几。襄国府、善国府、广平侯府同样损失惨重。祁阳一家被幽禁于公主府内,不到十年时间便接连去世。”
“呵呵,你说,为父当年究竟做错了什么?”
冼春秋眼神凌厉,花白的眉头紧紧皱起。
冼恒汉垂首道:“父亲,往事已矣,还请保重身体。”
冼春秋摆摆手,冷声道:“无非是中宗猜忌于我,更重要的是他不愿看到裴公爷在军中的势力愈发壮大,因此便选择对我下手。可笑的是,裴公爷也担心我会成为不忠之臣,于是便默许了中宗搞出那桩冤案。”
冼恒汉叹道:“父亲这一路走来艰险无数,儿子唯有崇敬之心。关乎当年故事,或许便如父亲所言,裴公爷想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于是主动向中宗皇帝退让,只是他不该以冼家数百口的性命作为筹码。”
冼春秋吐出一口浊气,面色柔和少许,问道:“那你可知为父从这件事里悟出什么道理?”
冼恒汉恭敬地道:“请父亲赐教。”
冼春秋一字字道:“人不为己,天地不容!”
冼恒汉心中一震,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老父。
冼春秋冷笑几声,悠悠道:“曾几何时,为父心心念念想要成为大梁忠臣,最终换来的不过是满门皆死,如丧家之犬一般流落异乡。为父后悔当年离开京都,更后悔因为敬佩裴元而放弃起事之机。若是那年可以狠下心来,将开国公侯绑在一条船上,果断起兵杀入皇宫砍下中宗狗贼的脑袋,未必不能成就一番霸业!”
他锐利的目光转过去,沉声道:“你明白了吗?”
冼恒汉连忙道:“谨记父亲教诲。”
冼春秋因为常年修习武道的缘故,身体远比普通人强健,但此刻或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面上显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冼恒汉见状便将备着的参茶端了过来。
老者浅浅饮了一口,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心里的担忧,或许你认为局势已经如此艰难,为父却想着登基为帝,八成是走火入魔,妄图在临死前过一把瘾。”
冼恒汉苦笑道:“儿子不敢。”
冼春秋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在南朝这三十多年,为父的确有过夺权的打算,但一直以来时机都不成熟。这次梁吴开战算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因此为父反复算计,希望方谢晓和裴越能够两败俱伤,只可惜棋差一着,最后还是让裴越找到唯一的机会。”
冼恒汉闻言细思,渐渐猜到了一丝端倪,试探地道:“裴越这一招釜底抽薪虽然狠辣,却也给了父亲扛鼎竖旗的理由?”
冼春秋赞许地点点头,继而说道:“建安之乱导致局势完全溃败,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陈氏皇族被叛军一网打尽,没有人逃出来继续主持大局。兼之这场叛乱由徐初容主导,清河徐氏被牵扯其中,而方谢晓又因为平江陷落被裴越掐住命门,纵观朝野上下,还有谁能竖起抗梁大旗?”
冼恒汉先前的确以为老父这是最后的疯狂,然而此刻听完之后,他眼中不禁涌起一抹希冀。
冼春秋微笑道:“裴越是何许人也?他在梁国钦州境内做的那些事,对待粮商手段之狠辣,对付世家大族之残忍,为父早已让人四处宣扬。如今他大权在握,境内不知有多少门阀世族惊慌恐惧,只要为父称帝,他们就会明白为父与北梁势不两立,这才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冼恒汉不再惶然,正色道:“儿子明白了。”
冼春秋话锋一转道:“当然,你我父子的处境仍旧艰难,如果吴国不能在战事中取得突破,即便所有畏惧北梁的人都汇聚在我麾下,想要扭转局势几无可能。故此早在几年前,为父便已经命人往西开拓一条退路,万不得已之时,你要带着小石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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