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和于谦正在品茶,字面意义上的品茶,就是茶叶。
蒙山送来了蒙顶甘露,这是历代贡茶,自唐朝起就已经成为了贡品,唐白居易、宋文彦博都为蒙顶甘露写诗。
茶形状纤细,叶整如同芽泉,紧凑多银毫,嫩绿色润,香气馥郁芬,茶汤如同甘露,浓郁回甜。
其实朱祁钰就是借着品茶问政罢了。
当然机智的于少保,已经不再跟陛下下兵推棋盘了。
兴安颇为失望的为陛下和于谦泡着茶,他准备的大招再无用处了。
于谦问陛下,李贤的家人陛下打算怎么处理,其实是在问陛下对叛军的处理办法,对赏罚二字的理解。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朕不打算处罚李贤的家人,还是让他们的家人,住在官邸内比较好,撵出官邸,反而易于逃脱,或者被人陷害。”
“等到会昌伯府叛乱之事戡定之后,根据李贤所作所为,再做打算。”
“再说了,朕要是杀了李贤家眷,不就和建庶人朱允炆一般无二了吗?非要李贤拼死了为叛军效命?”
李让的事儿朱祁钰已经知道了,当初李让作为朱棣的女婿,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本来岳父朱棣造反,亲爹李达在建文朝做事,让李让的地位极为尴尬。
朱允炆十分痛快的为李让解决了这个难题,杀掉了李让的亲爹,这种傲慢并非为君之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正解是:天地看待万物是没有喜恶的,都是一样的。
显然朱允炆身边的儒学士们,从来没教过朱允炆这句话的正解,朱允炆还以为是天不仁慈,把所有的东西都当做猪狗去解读了。
于谦品了一口,他不擅长茶道,确切的说,他之前清贫的家庭条件,也不允许他有这种品茶的爱好,对于蒙顶甘露,于谦只有一个评价:好喝。
简单而质朴。
于谦不擅茶道,但是于谦善政。
于谦笑着说道:“臣为大明贺。陛下赏罚分明,此乃天下之幸事耳。”
“陛下,如何看待叛军这种放下碗骂娘,端起碗真香的行为?”
于谦对陛下的这个评断是非常赞同的。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很怪异,他们造反却要用朕的律例,这岂不是说承认了朕是对的吗?”
“根据岳谦等人的奏禀,他们那么多人,难道都被李贤一人给诳了不成?”
“咄咄怪事。”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并非李贤一人善辩,事实上,李贤并不善辩,根据传来的消息,李贤没跟人辩论,他一直在骂人。”
“想来李贤的心情是极为郁结的,本来好好的巡盐御史干着,累功入朝,也是朝堂一员重臣,唉。”
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是塞牙的,李贤的前半生,的确是蛮倒霉的。
于谦斟酌了片刻说道:“陛下,其实李贤只是泄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想明白,为何这帮人要听他的话,推行陛下的律例。”
“管子曰:威不两错,政不二门。”
管子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权威不赋予二者,政令不出于二门。
就是说权柄分散则无威信可言,人们不知道该信服谁;政令不集中统一制定,就容易互相矛盾,使人不知何去何从。
朱祁钰当然读过这番话,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于少保的意思是,他们并没有自己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方法,只能借助朕的律例来做事吗?”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擅正道,不擅鬼蜮伎俩,这才是大道之行。”
“天子失道,则诸侯尊矣;诸侯失政,则大夫起矣;大夫失官,则庶人兴矣。”
“由是观之,上不失而下得者,未尝有也。”
天子失去了道,则诸侯尊之。
比如朱祁镇土木堡丧师辱国,则朱祁钰这个郕王被尊为了皇帝。
比如朱允炆失去了道,则燕王起,靖难定鼎。
比如元末君臣失纲,朱元璋问鼎天下。
这么看来,如果皇帝不失去道,而下得天下者,从未有过。
于谦这番话是在解释他之前那句威不两错,政不二门。
正因为陛下没有失去大道,陛下便没有失去皇威,更没有失去权柄,所以他们即便是数落陛下的不是,也只能政不出二门。
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执行陛下的政令,甚至更加严苛。
当初燕府靖难,是因为朱允炆一味的削藩,一味的重文轻武,而燕府则是兴文而不匽武。
故此朱允炆失去了天下,而燕府得到了天下。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成王败寇,何尝不是王成寇败呢?”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于谦的一席话语,让人茅塞顿开,这帮人在应天府搞得叛乱,为何要执行陛下的律例,就解释的通了。
李贤显然是没有于谦这等见识的,李贤只是被动的随波逐流,而于谦则是从现象到问题,再从问题到原因,鞭辟入里的分析出了李贤能这么做的原因。
这就是实事求是。
当然,于谦也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于谦说自己是旁观者,所以才看的明白,但是朱祁钰左右思量,即便是李贤是旁观者,他不见得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才能这种东西,是不可量化的,但却是又有高地之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谨受教也,听君一席话胜似一…胜读十年书也。”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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