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颇为郑重的说道。
这是他回京以后,第一次处理朝臣们在大朝会上的奏议,这第一个奏议,代表了朝中的风力,尤其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贺章发言,这人是科道言官的总头目。
他倒是要看看清楚,回京后的第一次大朝会的第一件奏议,到底是什么。
贺章将一本奏疏递给了小黄门的太监,高举着笏板说道:“陛下,景泰十年五月初六,石景厂发生了渗水事,两名窑工,北岭永定乡冯必富、冯必贵,在水势漫涨之时,不顾自己安危,晃动了铜铃发出了警报,八百余名窑工因此获救。”
“冯必富、冯必贵两兄弟却不幸遇难,骸骨前日寻回,臣为二人请头功牌,以兹其功,以彰其德。”
什么德?
自然是能固其群、善其群、进其群的公德。
朱祁钰万万没料到,他回京后要处理的第一件政务,居然是大明科道言官的头子,在为百姓请命,而且是两个最普通的窑民。
朱祁钰打开了奏疏,果不其然,他们只是北岭的窑民,祖上两代都是佃户,到了这两兄弟这儿,下煤窑挖煤,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不仅讨了老婆有了娃娃,在石景厂的煤钢园有了住处,他们四个孩子,都在石景厂的工匠社学读书。
这年头,能供得起孩子读书,那大抵能称得上一句中人之家了。
五月份的煤井司渗水事,又快又急,如果不是这两个窑工奋不顾身的提醒,这下井的八百名窑工怕是永远埋葬于山下。
朱祁钰合上了奏疏说道:“朕在南衙曾登多景楼,看到了题刻,是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春,陈亮所作《念奴娇·登多景楼》。”
“上半阙曰: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朕很欣慰,回京之后第一件奏议,为一黔首授勋。”
“赐二人头功牌,两家各赐银币五十,以兹其功,以彰其德,令其二人子嗣迁户大兴南海子,入学舍,成丁后可入讲武堂或讲义堂。”
朱祁钰的赏赐极为丰厚,头功牌之外,还有银币赏赐,并且还安排了他们的身后事。
民间有着极其浓郁的‘吃绝户’的陋习,兄弟二人皆亡,他们的孩子生计就成了大问题。
大兴南海子,是大明墩台远侯的家眷聚集之地,迁户至此,就是给了这两个孩子等同英烈后人待遇,成丁可入讲武堂、讲义堂,如果不愿为国效命,也可自谋生路。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二十四史非史,二十四姓之家谱,是封建帝制下的通病,历史里普通百姓的长期缺位,是历史的缺陷。
历朝历代的史料,皆是单一地从帝王将相的视点出发,忽略了最广大的人群,百姓。
贺章的这种改变,有可能是襄王公德私德论的成果、也有可能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爱民如子,贺章投其所好。
但无论何种原因,改变就是改变,朱祁钰很欣喜看到了这种改变。
“谢陛下隆恩。”贺章俯首谢恩,看了看手中的笏板,再次俯首说道:“陛下,臣仍有本要奏,臣弹劾石景厂总办陈有德。”
陈有德因为螺旋水利锻压机得奇功牌,徐四七贪赃枉法被发配辽东厂之后,陈有德从兵仗局平调至石景厂任总办,至今已经五年有余。
“所劾何事?”朱祁钰语气变得凌厉了几分。
贺章将笏板插入腰封,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递给了小黄门,重新拿起了笏板俯首说道:“臣弹劾石景厂靡费颇重,石景厂一盏华灯就作价五十银币,而门前一棵行道树,就要三百银币,石景厂的牌坊门额居然高达三十四万银币!”
贺章只有一只手,这番动作倒不算吃力,只是在这奉天殿内,显得格格不入。
朱祁钰打开了奏疏,看着上面的字迹,这显然是贺章用左手亲自写的,虽然不如之前的台阁体,但也颇为周正了。
“陈有德,你来说说,是贺总宪诬告于你?”朱祁钰看完了这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
三十七万银币一座写着大明石景厂的牌额,三十七万银币可以养于少保的九重堂四百一十一年!
贡院附近三条街的顶级学区内的独门独户三进三出的院子都可以买两座!
陈有德面色变了变,似乎有些愤怒,但还是出列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这三十七万,其实是为了做账,是从煤市口至石景厂的道路硬化的钱,不仅仅是那单单一个牌额。”
朱祁钰看向了户部尚书沈翼,问道:“陈有德所说是否为实情?单纯是为了做账吗?”
沈不漏是一枚铜板不漏,这么大的一笔亏空,负责审计的沈不漏居然漏掉了?
沈翼出列,犹豫了片刻回禀道:“陈总办…所言非虚,的确是为了方便做账,就将石景厂到西直门煤市口修路的钱,一并并入了这牌额之中。”
如果是修路,这三十七万,看起来并不是很多,朱祁钰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些,他知道这件事怕是另有隐情,否则沈翼的表情,不会如此的犹豫不决。
贺章似乎没打算追究到底,这件事显而易见的不清不楚,但贺章而是俯首说道:“臣知其一,不知其二,还请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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